老顾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，在将近三个小时的聊天中，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“这个就不要写了”。可是当我问他：“明年还去海塘吗？”老顾摸了把额头，说：“要去的，不过那时……是游客的身份了，去看看小兄弟们。”我看到老顾的眼底涌起一团迷雾，迷雾的尽头，是一个年轻人站在钱塘江边，崭新的警服被江风吹得像一面帆。

  每年10月，在钱塘江沿岸，都会有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欣赏壮观的钱江潮。观潮安保期间，作为宣传民警，我总会去挖掘执行安保任务的民警辅警的动人故事。今年有人提议：“去写写老顾吧，他最后一次参加观潮安保了。”

  农历八月十六那天，我在海塘上见到了老顾。老顾全名叫顾建良，是浙江省海宁市公安局袁花派出所的一名社区民警。我是袁花镇人，听到老顾一口浓重的袁花乡音，就像遇到了邻家大伯，格外亲切。

  那天我们要给老顾拍一个视频，可是发现他警服下摆的扣子少了一颗，老顾轻轻“哎呀”了一声，解释道：“本来想着马上要退休了，就没再申领新的警服。”我们才知道，老顾的这次安保任务是“捡来的”。

  本来，老顾会在9月办理完退休手续，但所领导找到老顾，问他今年还愿不愿意再去一次？老顾回答“那最好”。

  于是，老顾就穿着这件原本应该已经收起来的、少了一颗纽扣的警服，最后一次以警察的身份，出现在丁桥梁家墩的海塘上。

  钱塘江在海宁境内东西延绵50多公里，潮水自东往西奔涌入东海，观潮安保是分段负责的，不同江段的潮水形态、江堤构造不同，安保民警的工作职责也不一样。

  这几十年老顾就在两个地方执勤。尖山海塘上有个塔山坝直插江中，退潮的时候总有游客沿着堤坝往江心走，一旦起潮，很容易被困在坝上。在尖山执勤的那些年，老顾每天都提前两小时上塘，把坝上的游客一个不落地劝回来。另一处是丁桥大缺口，那是观赏交叉潮的最佳地段。以前那里种着大片芦苇，不少人喜欢越过芦苇丛，顺着斜坡一直下到离江面只有两三米落差的石堤上看潮，如果遇到上塘的怪潮，后果不堪设想。老顾就拿着电喇叭，在堤上来来回回地走，一遍遍地把游客劝回到斜坡上……一晃几十年过去，老顾走着走着，虽然身上的警服从绿色变成了藏蓝色，但他始终都没走出过这两处江堤——一如他40年的从警生涯。

  1985年，袁花镇试点组建嘉兴市第一个乡镇派出所，老顾是当时的6名民警之一。他自己也没想到，除了中间有3年去了更东边的黄湾，余下的37年，他都留在了袁花派出所。苏东坡评价自己的一生是“问汝平生功业，黄州惠州儋州”，这句话如果套用在老顾身上，就是“袁花黄湾袁花”。我问他：“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，有遗憾吗？”老顾想了想说：“习惯了，我适合袁花。”但是从他接下来的讲述中，我觉得他分明是放不下这里的百姓。

  那年，村里的一个女孩遇害，老顾在专家组的指导下，凭借对辖区治安情况的熟悉，从一个装石料的船队中揪出了凶手；多年后，一家企业发生一起投毒案，老顾从居民们闲聊的一句“他俩关系比较好”中找到突破口，成功破获此案；老顾还曾主办过轰动省内的扫黑除恶案件，笔录一做就是6个小时，案卷垒起来有桌子那么高……可是当我让他详细说说这些案件时，他摆摆手，再次拒绝：“这些都不要写了。”这位办了无数案件的老民警，最在意的不是自己的功绩，而是那些受害者的伤痛。

  “这边有个孩子找不到了！”正聊着，对讲机里传来急促的呼叫。

  老顾立即转身，瞬间淹没在人群里。找到孩子后，家人连声道谢，老顾只是摆摆手：“应该的。”说完他弯下腰，把一块拦路的石头搬到了一边。

  此时，一架正在巡航的警用无人机飞过，随后传来“潮水马上就要到来，请游客收起手中的遮阳伞”的喊话提醒。老顾仰头感叹：“科技发达了，就是好！”可我察觉，他眼中有一丝失落一闪而过。我想，无人机再怎么飞、怎么喊，人们还是会想念老顾弯下腰去拉住孩子的那双大手，想念他那带着袁花乡音的叮咛。

  潮水过去，人潮也渐渐散去。老顾仍站在坝上，看着江水打着漩一去不回头。见一位从南京来的游客错过了潮水，垂头丧气地坐在路边。老顾走过去，告诉他夜潮的时间，还帮他找了附近的农家乐。

  老顾那件少了一颗纽扣的警服，依然在江风中猎猎作响，就像他第一次站在江边一样。他知道，明年站在这里执勤的会是一名年轻民警，或许和他当年一样毛手毛脚，一样对这片土地满怀热忱。而他，会以一个游客的身份，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。

  老顾不知道，在我眼中，他早已是这钱塘江边一道永远不退的潮。

  （作者单位：浙江省海宁市公安局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