辽沈缉毒

2015年06月26日 12:55:38 来源: 瞭望东方周刊

    每年辽宁吸毒者消耗的费用,几乎与当地一个地级市一年的财政收入持平

    对于鸦片之毒,沈阳有惨痛记忆。清末民初当地流传的一首歌词唱道:沈水滔滔兮流不尽,烟毒浩淼兮几时休?

    日俄战争后,随着日军及日本经济侵略组织不断向中国东北地区运毒,当地“毒祸”愈加严重。

    1956年日本战犯古海忠之曾供述称:为换取军需物资,“伪满洲国”生产了约3亿两鸦片。

    古海忠之供述的次年,辽宁省公安厅经调查确定,全省烟毒流害基本禁绝。

    但若干年后,毒品犯罪死灰复燃。1991年,辽宁省禁毒委员会成立,此后对毒品的强势打击持续至今。

    “我们营造了强大的社会参与氛围。”辽宁省禁毒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、省公安厅禁毒总队总队长王大成对《瞭望东方周刊》说。

    当地在省禁毒委员会牵头下,与委员会各成员单位签订了禁毒工作责任状,比如说经贸委要重视运输与物流过程中的检视与围堵,机场要增强安检中的主动意识——层出不穷的运毒渠道让每一个成员单位都不敢大意。

    按此前沈阳市公安局局长许文有的统计,冰毒从毒源地购入价约为每克80元,到沈阳市的终端销售价格已飙升到每克1000元左右。麻古丸(冰毒片)从毒源地购入价为每片约30元,到沈阳市的终端销售价格会升至100元左右。

    而一个吸毒成瘾的人,平均每天至少吸食约0.3克冰毒。王大成说,如果以毒品到货价每克500至1000元计算,一个吸毒者平均每年的毒品消费就要10万元人民币左右,以此计算,每年辽宁吸毒者消耗的费用,几乎与当地一个地级市一年的财政收入持平。

    全省10万名吸毒人员

    1996年,沈阳市公安局禁毒处正式成立时,黄维已经在当时的市局治安特警支队扫毒组当了6年特警。

    如今已是沈阳市禁毒警察支队缉毒一大队大队长的黄维记得,上世纪90年代初,沈阳当地对毒品的概念还停留在“只听说南方人(做这个的)多”的阶段。

    那时候,国际毒贩竭力开辟“中国通道”和市场,鸦片、杜冷丁等不断出现在辽宁地区。当时全国仅有3家杜冷丁生产厂,沈阳就有其一。黄维记得,一度有当地的“混子”去医院威逼利诱,希望搞出杜冷丁。

    就在市局禁毒处成立前后,杜冷丁一类成瘾性强的管制药品开始流入社会,主要使用人群是小偷,用了杜冷丁的小偷经常使用自残的方式威胁警察。

    渐渐地,吸毒人群除了“闲散人员”,也增加了“有钱人”。

    至上世纪90年代中期,警方收缴的毒品除了过去的主要品种鸦片、杜冷丁外,增加了大麻、可卡因、海洛因、冰毒等。自“金三角”流出的海洛因,经云南、广东等地一路北上,进入东北境内。也有沈阳当地的吸毒者与贩毒者南下上货,返回沈阳后,吸毒者通常会由独自吸食发展到群体吸食。

    黄维的同事、缉毒二大队大队长王显光告诉《瞭望东方周刊》,1997年他参加工作时,吸食海洛因与杜冷丁的很多人,多因药物滥用成瘾,慢慢就变成了“有实力的吸毒,没实力的以贩养吸”。

    直至2000年前后,当地的毒情仍以传统毒品为主。慢慢的,像其他地区一样,摇头丸和K粉开始流行。时至今日,如王显光所说,各类“药水”、尤其是新型合成毒品纷纷出现。

    事实上,原本毒情不算严重的辽宁省,受境外与省外渗透比较严重,沈阳逐渐成为北方比较重要的毒品消费市场。

    近些年辽宁也出现了制毒人员。王大成记得,2014年有个学化学的大学生,经过40多次试验,提炼出了毒品,但还没来得及销售,就被打掉了。

    辽宁省在册的近10万名吸毒人员,让省禁毒总队不敢大意。

    反侦查手段越来越多

    吸毒者与贩毒者的“入行”理由千奇百怪。王显光记得,2008年,有人做生意亏本了,急需用钱,于是拿着债务人用来抵债的一包东西回沈阳贩卖,所谓“东西”就是麻古。

    在一个城市里,从制毒者到吸毒者,通常会有三四层毒品流通网络,从最上层的制毒者到“一手代理”批发商,再到下级分销商,继而是零售商,直至吸毒者,层层加价。

    暴利之下,铤而走险者“前赴后继”,反侦查手段越来越多。

    熟悉了公安手段的惯犯们,毒品买卖渠道更加诡秘。张强介绍说,很多人会用网络聊天工具买卖毒品,警方查起来有一定困难。

    如同沈阳市公安局局长许文有此前所称:“网上涉毒活动从公开空间转向私密空间,利用各种隐语、暗语、行话和网上私密空间作掩护。”

    黄维的同事、一大队副大队长张强对《瞭望东方周刊》记者称,因贩毒高额利润的驱使,有一些毒贩在狱中还会互相交流,熟悉公安的侦查方式,“出来后危害更大。”

    近些年,黄维“送上去”(指判无期及以上刑罚)的人有上百个。“不管多大的案子,在我心中,对方都是贼。兵与匪、警与贼就不在一个起跑线上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吸毒者的人生常让人有不堪之感。一名吸毒者在上世纪90年代就已身家千万元,但执行抓捕任务的黄维记得,进门后,屋里除了一张大床外空空如也,千万家当都被换做了毒资。

    炸营了怎么办

    在部督“2014-56”大案中,网上涉毒是赤裸裸的。沈阳市公安局禁毒警察支队为《瞭望东方周刊》提供的信息称,初始,有线索显示,一个网名“低吟吕布”的人在聊天室公开称自己“有冰”,且同时制毒、贩毒。这一情况很快被缉毒部门注意,警方安排了人员与“低吟吕布”沟通,对方称自己不但是个瘾君子,还能制造毒品帮人赚钱。

    侦查员用激将法要求对方发来两段制毒视频看看,对方照办了。

    通过侦查,警方发现,对方所在的团伙,制毒、贩毒数量累计超过10公斤。

    公安部迅速将该案确立为部督案件。侦查员先后两度赶赴“低吟吕布”所在地与其见面,并争取了信任。2014年12月,“低吟吕布”向侦查员吐苦水,他觉得当地警方对毒品犯罪打击力度在加强,希望能到外地躲一躲。

    侦查员建议他选择沈阳,顺便考察一下沈阳的生意。

    “低吟吕布”不仅同意了这一建议,还带侦查员参观了自己的制毒工厂。数小时后,毒贩在沈阳桃仙机场走出登机口时,被当场抓获。

    以此为突破,警方打掉了一个涉案30余人的制贩毒团伙。

    而另一起部督“319”大案中,涉案团伙成员遍布7省市。与惯用的运毒方式不同,该案主犯亲自开车运毒,手下乘坐几辆车为其掩护,且前哨车不带毒品。这些人持枪作案,车牌与电话随时更换,并异地交易。

    准备收网的一个夜半时分,在南方某地一路跟踪毒贩的张强发现,前面毒贩的车在高速口突然停了。如果停下来可能暴露,但开过去又可能“跟丢了”,张强决定停车,假装小便,“还不能给同事打电话,怕对方听出我的东北口音。”

    结果毒贩的车开了过来,突然横在张强车前,“他们摇下车窗,看我们,但我们不能看他。”

    要命的是,当时张强等人没带枪,面对疑心极强的涉枪毒贩,一瞬间的反应即可能决定生死。

    “319”大案收网时,负责抓捕的张强带人前往一家会所。根据线索,里面打麻将的毒贩是三男一女,警方出动了10人。结果冲进门后发现,房间里还有4名身强体壮的马仔,双方力量对比瞬间变为7:10。10名警察要在短时间内控制住7名毒贩,人手并不宽裕。

    很多天后,对《瞭望东方周刊》记者回忆当时的场景时,张强仍心有余悸:“当时要炸营了怎么办?”

    嫌犯正要拉响绑在身上的雷管

    缉毒警很少让家人知道自己真实的工作内容。可再怎么瞒,也有“露马脚”的时候。

    2014年,当地电视台播了一段黄维等人办案的影像。节目播出次日的清晨6点,70多岁的老母亲敲开了黄维的家门,第一句话就是:“儿啊,你干的是这活儿啊!”

    黄维正疑惑:“电视画面不是打了马赛克了吗?”老母亲劈头一句:“再打马赛克也能认出我儿子!”

    缉毒警需要高度的耐压力与判断力,一个案子什么时候该收网了,什么时候还要放一放,都要依靠办案警察的分析与判断。

    沈阳市公安局禁毒警察支队缉毒三大队大队长李宝军对《瞭望东方周刊》回忆说,公安部督办的“703”案件,罪犯不仅张狂,心思也不少。

    那时候,边境某国流入辽宁的60余公斤冰毒线索被警方掌握。李宝军负责跟踪涉案的犯罪嫌疑人,“每天吃什么、抽什么我都知道”。沈阳西塔有个歌厅,有一天李宝军跟踪对方在这里喝酒,出了歌厅,嫌犯随身带的枪从腰间掉了下来,“他左手捡起来,交到右手,装起来,公然离开。”

    后来嫌犯交通肇事,被交警扣押,因为还不到抓捕时机,李宝军还要去交警部门要求放人,以便长线跟踪。

    在机场,根据情报,有“货”在嫌犯的皮箱里。李宝军赶过去截住嫌犯,打开皮箱后,里面是四棵辣白菜。只能让嫌犯大摇大摆地离开。

    幸而这条线没断,不久,对方再次进货到某地。三九天,李宝军穿个衬裤、拎着把冲锋枪就闯进了门,“人赃俱获”,这让他很欣慰。

    受伤是免不了的。有一次嫌犯开车拒捕,李宝军右手握枪,砸开车窗拔了对方的车钥匙。现在他的右手小指是变形的。

    他也记得在南方的一次抓捕行动中,抓人时,对方正要拉响绑在身上的雷管。

    矛盾与纠结

    虽然打击从来都保持高压态势,但高压之下,毒品价格水涨船高,有些毒贩为此不惜代价。相比之下,打击力量愈发紧张。

    王大成记得,广东、云南等地有专门的缉毒局,但辽宁的禁毒力量相比以前反而减弱了。“沈阳禁毒警察支队最多时有200多人,现在不到100人。”警力紧张不仅仅体现在禁毒口,2014年辽宁全省破案6000多起,但民警仅有1099名。

    不够用的不仅是人,很多时候办案警员出差数千公里,少则一周多则数月,通讯、交通费用不能报销,有时候抓了人只能自己打车带去机场与车站,租车费用还不能报销。而普通民警一个月的收入不过三四千元。

    一些长期跟踪的案子,民警们多会开私家车办案,但相关费用也不能报销。如果赶上公路截停就可能有更大的麻烦。王显光说,对方冲卡,不可避免会撞车,撞了车,民警只能自掏腰包修理。

    缉毒警们也总会提起让人唏嘘的事。黄维等人几年前打掉的一个家族式贩毒案中,双胞胎兄弟带着各自的女朋友在外地吸食、贩卖毒品。“开始是兄弟俩在本地吸食,后来没钱了,就去了外地,边吸边卖。”

    两兄弟的父母开始只是按儿子指示“接个快递”,时间长了也就心照不宣了。“第一次接送快递不知道里面是啥,第三次还能不知道?”

    见过了太多悲伤故事的黄维说,毒品蔓延祸国殃民,不打,“真就是鸦片战争了”。(记者齐岳峰)

责任编辑: 吕爱玲